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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酬报神灵的秋报愿(1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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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乡民有“春祈秋报”的传统。Pinwenba扎山仪式、迎神赛会、“走五月”和唱神戏构成了“春祈”的主要内容,而秋报愿则是对“春祈”的答谢仪式。从扎山仪式中知道,高级神向低级神安排保护庄稼的任务,到了晚秋众神的工作和青苗会的人事努力已经变为庄稼的收成,为了感谢众神的帮助和护佑,故举办“秋报愿”。因为晚秋时光短暂和吉日数量的限制,当过了“立冬”节气以后,所举行的酬神还愿活动便成了“冬报愿”。

6.2.1仪式日程

宴家堡位于新城(洮州)东北三里,与村北的党家沟共为一个行政村,村民仍按明清旧制把村民小组称为社,全村五社230户1100人。该村有1000亩草山,曾经发生过草山之争见第4章4.1.1“草山记碑”。;人均耕地不到2亩,村民种植作物比例大致为青稞30%,春麦50%,小豆、洋芋等占20%。过去这里森林茂密,水草丰美,如今时事变迁,苍翠的山林已变得童山濯濯。会首说1958年大炼钢铁时,林场没日没夜地砍林子,砍下来却无用场,合抱粗的松材放在村道上无人过问,直到1963年才把那些松材解成枕木拉到兰州。植被减少的问题终于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演变为人畜饮水的短缺、小河干涸、水井枯干,如今人们正为此事发愁呢。

当地人有个说法,“城背后的轿,石山里的号,宴家堡的庙”,宴家堡以其庙宇的华美著称,这得益于该村出了几名好画匠。庙里的龙神是明朝的康茂才,居正殿,后殿是泉神。宴家堡与甘沟—羊沙有些相同之处在于,青苗会的最高职位者在宗族内部产生。羊沙是马家,甘沟是成家,宴家堡是刘家和宴家。不同的是宴家堡没有祠堂、族谱,也没有强烈的宗族意识,宗族对青苗会的影响要小得多。会长解释说,刘、宴二姓做提领是祖先留下的规矩,各姓之间关系融洽。宴家堡青苗会由13个村庄组成,会首由一名提领,一个大会长,一个马角(法师、师公子)构成。马角是一个35岁的干散人(能人),身兼三种社会身份:村委会主任,水泥厂的合同工,青苗会的掌坛(仪式专家)。在他那里,传统与现代、正式组织的村官与非正式组织的会首、经济利益与仪式理想,这些关系和责任竟能共存于一身。当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无法兼顾时,他倾向于选择为集体利益做事;当行政事务与仪式活动都摆在面前时,他会奔忙于两者之间。这多少可以反映当地会首的一般生活态度。

我来到龙神庙发现龙神的袍袖间比前日多了一折黄纸,会首说那是“秋报愿”的仪式程序,上面写道:

谨择于本月的十五、十六黄道吉日,为敕封康佑东郊青龙宝山“父子七人”报愿之辰。合会外坛开口承许:金柱一根,三十六首黄幡一座,吉红一段,绵羊、肥猪、蒸食、炸食、明灯信香、白盘蔬果。外坛大数俱全,里坛承许的、上架的马之平头、汤饭座,黄龙时分敬酒五缸,蒸食、炸食、明灯信香、白盘蔬果,里外坛大数俱全。

各随时辰,寅卯不同,宜向东南方迎禧神。开剪铰纸大吉。辰时(7—9点)竖杆大吉,巳时(9—11)上供大吉,午时(11—13)动鼓大吉,未时(13—15)接神大吉,酉时(17—19)升幡大吉,本月十五日大吉。

十六日寅卯不同,宜向东北方迎禧神。起正坛大吉,巳时洒净大吉,随时关二十八宿大吉,午时迎舞大吉,随时送舞大吉,未时收牲大吉。

敕封康佑东郊青龙宝山都大龙王父子七人老爷收愿大吉。

公元二六年古历九月十五日十六日,提领刘义堂,会长党吉焕,会首王宝顺、刘和平、葸万其、王继富合会人等敬叩。

本会的那位年轻法师做掌坛,另外还从西路的冯旗、新城丁家山和卓尼县草岔沟请来三位法师。四位仪式专家师出同门,合作非常默契,他们在两天的仪式中联袂承办仪式,手执羊皮鼓载歌载舞。青苗会准备了三套蓝色长袍,其中的一位法师把它的法衣——金马甲带来。十五日一早,我赶到庙里,几位法师开始绞纸,“纸活”是法师的必修课,纸活的成品叫做“幡”。道教的幡是用丝做的,民间的幡用价格低廉的彩纸剪成,其样式更显生动活泼。在洮州家庭场合幡用于超度亡灵,在公共场合则用于召真召灵。据《上清灵宝大法》说,斋坛立长竿(金柱)扬幡,幡是用一种叫做“缯”的丝织品做成的,幡用之“普告万灵”,“幽显共睹,鬼神远瞻”。秋报愿分设内坛和外坛。内坛设在龙神大殿,硕大的神案依次摆放着鲜花、水果、白酒、炸食、蒸食和表示愿心的面灯。在大殿前方的香炉旁置一仓斗,装满青稞、小麦的仓斗上插有三面彩色 “坐斗旗”,旗顶端有一朵彩色的纸花,旗面上刻有像风车轮一样的镂空图案。大殿上空交叉悬挂着两行彩纸做的“加马”——一种表示道场的特有符号。这种富有人性化的设计是为龙神而设。

外坛设在大殿之外的庭院里,也有供桌和祭品,祭品除了馒头、水果之类,还包括一猪一羊,这是我见到的最丰盛的神宴了。有两个神幡。据说幡是神鬼的居留地,神幡像倒立的伞,由一根竿支撑。较低的竿有2米多,镂刻有道场符号的七条彩纸条在风中飘扬,这是城隍、龙神和其他较低等级神灵的幡;较高的竿有4米多长,其幡也更为精美和复杂,并安置了一个土制的升降机。这座精美的幡是尊贵天神的临时居处。关于神的级别差等,沃尔夫的见解是神灵体系复制了现实的官僚体系,神幡的规格代表神品不同的神灵。当神幡在竿头升起的时候,那绚丽多姿的形体及其纤长的飘带随风摇曳,法师们手执羊皮鼓忘情地唱诵神曲,进入情景中的人类学观察者也会惊异今夕何年。鼓词唱到祖先的伟业,追述龙神的世家仙迹,赞颂众神的护佑之功,深沉的谢意溢于言表。其中主要的仪式程序如下:

(1) 洒净。大殿内会首、乡老执香而跪,掌坛以神的口吻向会众提问,会众一一作答。三位法师手执羊皮鼓立于大殿门前唱鼓词:“啊,洒神案洒鲜花,洒了坐斗旗……”在掌坛引导和提示下,提领和会长用一根柏枝蘸清水洒向神案、鲜花、坐斗旗,……当一种叫做“散仙旗”的被洒净以后,会首将这种只有3×10厘米的微型彩旗每家三五个分发给村民,将它插在门楼上表示这一家人寿年丰;插在畜圈表示骡马成群、牛羊满山。洒净本质上是一种去污染的净化仪式,经过洒净的物品使神更悦于接受,而分发给人的物品经净化则被赋予某种神灵之气。

(2) 出斗(dǒu)。据说馒头上坐有二十八宿神,出斗(又称抱斗)的目的是把神抬出来让他们坐莲花台,这似乎跟佛教有某种联系,在民间仪式中往往有佛道合壁的现象。神幡犹如一个花团锦簇的花篮,其顶端是一面有道场符号的七星旗。出斗也是请神仪式,所请之神包含佛道中的神灵和民间信仰中的神鬼。在民间信仰仪式中乐器的使用是分场合的,不同的乐器表示不同的意义。扎山仪式用长号的频率非常之高,深沉的号音表征着人们面临冰雹发生的气象危机和禳镇的庄严;请神、安神仪式所使用的标志性乐器是唢呐,表征喜庆,这与迎接朝廷官员的祀典和民间的迎娶仪式有相同的意象。热情洋溢的唢呐一响,一位会首把斗连同坐斗旗一并抱出来。身穿金黄法衣的年轻法师从一位老人手中接过象征权柄的钺斧,腰里别上两把叫做“手把钱”的黄纸条。另两位法师手打羊皮鼓唱起欢快的《十二月对花》:

——四月里来什么花儿开?什么人爱把花儿戴?

——四月里来牡丹花儿开,龙王爷爱把花儿戴。

在村民家庭的私人仪式上也有出斗的习俗。仪式专家与民歌手合作表演“神花儿”,其娱乐的性质较为明显:

师公:手拿镰刀割柳呢,我给佛爷(也可指龙神)抱斗呢,灵佛爷保佑族户钱财都有呢!

歌手:大麻要打麻绳呢,把斗抱上要唱呢,打动天上玉皇呢,保佑人畜绿量(兴旺)!

唢呐又起,两位身着蓝色长袍的法师唱起长而单调的迎神曲,“请了玉帝,三官,三大菩萨;请了十八位龙神;请了各地城隍;请了山神,土地,泉神;请了祖先,家神,亡魂……”接下来是安神仪式,唱词除“安了某某神”,余皆同上。请神与安神仪式是非常形式化的过程,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所请之神照顾到方方面面,可见民间信仰是不同个性不同需求的反映,民间神灵多样化特征是需求的差异性和多样化的反映。

(3) 谒天神。从庭院的外坛下台阶到庙门外照壁处有20米,两边龙旗和彩旗形成一个通道,照壁下设一小供桌,上面有水果、红枣和馒头。唢呐、铜号齐鸣,童子敲着开道锣,法师、会首和乡老紧随其后,到供桌前行叩礼后回到神幡那里,如此走三番。法师说这是“迎舞”,“送舞”也是这么走的。对于天神人们表示了最高敬意,对于龙神人们对他亲切有加,对于更低的神和鬼人们敬而远之。请亡魂常带有安慰体恤之情,以防其构事于人。所以送舞仪式结束后,法师在大门外念咒语,让众神一路走好勿留恋此地;他把一只红公鸡脖颈拧断,扔到山坡下。会首说,众人给神灵奉献了诚心,献祭了供品,愿心还了,手续交割了,感谢神恩浩荡,愿神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平安。

6.2.2带着镣铐的舞蹈

在扎山仪式中最常用的乐器是大铜号,其音浑厚深沉颇有悲怆之意,而秋报愿使用最多的管乐是吉庆、热烈的唢呐。扎山仪式面对可能出现的生态危机情势,措施之一是对制造灾害的邪神厉鬼给予镇压,这一点可以从“札子”上的“伏魔”字样中得到印证,而且在仪式上高级神命令低级神“各把一方”时的态度也是强硬的,人们的表情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冷峻。比较而言,秋报愿的整个基调较为明快,其目的是感谢神灵带来的好收成并请神共享,然而在人们敬神情殷的背后,却潜在地隐现着新的焦虑和恐惧。雹雨年年会有,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发作,仪式对于会首来说是一个充满风险的过程。仪式选择的时间、地点、人员和程序皆有可能出差错,如果遇上灾害,这些仪式差错就会被认为是灾害产生的原因。

在2006年农历五月的迎神赛会上,刘顺大会因没有拿到“黄帘轿子头一家”而中途退出仪式。一种不吉利的预兆没有谁言明,但它已经潜伏在人们意识深处。农历的七月初三,冰雹一反常态从洮河自南向北打来,袭击了刘顺的头会张家庄。此时离立秋还有一周,青稞即将成熟等待开镰收割,冰雹打了一个小时。村民还没来得及“吃麦索”,庄稼就被打得光光的,导致该会三个村绝收。群众说村里的会长没尽力伺候龙神,新城赛会期间“不顺序”惹怒了神灵。虽然扎山仪式驱逐了村民心中的恐惧和焦虑,但仪式差错又增添了新的焦虑,那个不祥之兆无形地困扰着一些人。谁会是仪式差错的替罪羊呢?当冰雹不幸降临在张家庄时,那个阴影变成了现实的焦虑。或许人们会认为,既然灾害已经成为现实,人们至少近期不会求助于仪式。情况恰恰相反,张家庄的会首,在村民的敦促下,在焦虑的压迫下,第一个跑到刘顺大庙向大会提出举办秋报愿。大会提领当时遇到的一个难处是,张家庄请阴阳算好的日子是九月初七、初八、初九三天,但初九这天是龙神回卧宫的日子。鉴于张家庄的特殊情况,提领临时把龙神回城休假的固定日子推迟了一天。仪式如期进行,张家庄会首像往年一样感谢神灵所做的工作,但议题已经转向祈求明年的好运上。

中国农民相信宿命,深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洮州人对待冰雹也是这种态度,冰雹下不下是神的事,人管不了,种不种地是人的事,神也不管,种上收不收那是命。所以他们并不因有雹灾而放弃播种的努力,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管播种不问是否能够收获。郝瑞(Steven Harrell)大为疑惑,人们若真的相信勤劳、智慧能决定命运,为什么还对命运如此担心呢!尽管乡民有这种宿命观,或许是很重要的方面,但我认为不应该把仪式的发生归结为宿命论或焦虑,洮州汉族人抑或策姆巴加人的仪式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生存的技术。仪式的延续不但与文化传统的积淀有关,而且与有组织的集体行动有更多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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