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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了你的事情。”
湘哀坐在悯年旁边的椅子上，出神地望着悯年有些颤抖的膝盖。
后者在做最后一组康复训练，做完之后就可以休息，而据说再做一到两周就可以完全恢复。
悯年抿着唇，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你听说了，那又如何？”
她语气生硬，湘哀牵了牵嘴角，答道：“我只是有了一点新的疑惑。”
悯年脸色不虞，听湘哀补充道：“和你无关的事情。”
湘哀说罢自己陷入了沉思，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椅面。
无关的事……悯年瞥了一眼湘哀，感觉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被撕扯开来。
“谢今枝把内战第十七年的事情写在手札里的目的是什么？那里面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湘哀扶着额头，看不清神色。
“你觉得她幡然悔悟了吗？”悯年弯腰扶了扶膝盖。
湘哀冷冷一笑。
“她的手札被拿走了。”湘哀意有所指，“我想知道很多事情，比如我远走之后阮宜罄和赵明景，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阮宜罄通过沈世桓的关系租用了我留下来的那个破房子，我只是感到非常奇怪，谢今枝手底下一个副官是通过阮宜罄的关系攀上高枝，阮宜罄拿了一大笔钱，诸如此类的事情不少见，她怎么就穷成那个样子了？赵明景在内战结束后既没有回北界继续当引渡处处长也没有跟着南党，她跑到哪里去了？”
悯年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湘哀也没有让她回答的意思，仍旧低着头沉思。
她做完最后一组训练之后，湘哀叹道：“我和屿阴闹得有点僵，可是我本意并不是这样。”
悯年不回答，居高临下地盯着湘哀。
“我真的很薄情吗？”湘哀又问。
悯年差点笑出声：“你觉得——难道不是吗？”
湘哀小声争辩：“我只是不太习惯别人对我好，也不会对别人好。”
她难得犹豫了一会儿，才继续小声：“我只是有点无所适从。”
悯年无言以对，只能就着自己的感觉安慰道：“你不用这么紧张，她说不定不在意这些。你和她最近往来也少，只是近乡情怯罢了。”
湘哀对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三缄其口，悯年虽感莫名其妙，却还是心善地替她辩解：“你已经做得不错了，起码比对我好得多。”
这个安慰完全起到了反效果，湘哀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么多年……我没有一点进步，还是一样。”
至于一样到底是什么，悯年感觉自己能猜到大概。
她有点同情湘哀，转念一想这人也不需要她的同情，只好干站着一言不发。
湘哀把头埋在臂弯里，良久才自嘲地笑着抬起。
“我其实并不是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人，我看到的只是曾经的自己做了什么愚蠢到永远无法挽回的事。”湘哀的声音有些发飘，“我不知道哪个更过分，我始终都没法忘记……我真的没法忘记那些事情——谢今折……谢今折……你死了，可活着也未必就是好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半句悯年一点没有听清，愣愣地站着。
“真可笑。”湘哀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站起身来。
湘哀慢慢地走到悯年身边，轻道：“你有话要问吗？”
她情绪转变太快，悯年被问得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怨气就已经下意识地质疑：“你拿我当枪使？”
湘哀摇头：“你还没到那个程度。”
“你——！！！”
怒火一下子就从心头窜起，悯年伸手抓湘哀单薄的肩膀，湘哀侧身躲过：“我说的是事实，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悯年抿着唇，强作冷静地参透她话里的含义。
“我们之间的斗争和你没有关系，小怜。”湘哀冷静地分析，“退一万步讲，你现在是出局者，我从什么角度利用你？交情并不牢靠，你的自由度极高，如果是我，我宁可看你置身事外，如果用你，成功率远低于失败率，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打感情牌，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我说的事情。”
“你那天去了酒吧，我知道这件事情，晚上我返回检测过记录，你动过存储卡。”
湘哀说罢直视着悯年等待答复。
咫涯留下的那首诗很巧妙地把她们的名字都一一包含进去，她们之间并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有恨，谁都觉得有人妨碍了自己，却是谁都觉得这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应该活着，形成一种极度微妙且平衡的关系。湘哀的失踪由于提前预告和有些人的心怀鬼胎而平淡无波地过渡，但是咫涯相对游离于事外，她的失踪很可能会改变一些事情。兔死狐悲，即便悯年选择独自一人前去探究事态严重性，昭示着她心有隔阂。
她在害怕自己会遭遇相似的陷害，罪魁祸首甚至可能仍旧逍遥。
“你怀疑我策划了这场阴谋，对吗？”
悯年没有反应，湘哀索性把话头赤裸裸挑明，横亘在两人面前。
“那你不妨自证清白。”她间接地回答湘哀的问题。
湘哀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即缓缓笑开。
“话又说回来，周悯年，我不自证，你又能怎样？”她轻松地调侃，“枪给你，你敢杀了我吗？你还不确定，不妨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点。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人不止一个，谁都在灰色地带，自保尚且不暇，不至于拼死拖人下水。我和你讲道理，希望你也一样。”
悯年只是反问：“你的动机？”
湘哀从容道：“我不希望你死。当然这个原因就复杂多了，但是事实如此。不管从哪个维度讲，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再说从好的方面想，车祸给了你一个暂时抽身的好机会，我个人认为你完全可以趁这个时机观察整件事情，你说呢？”
悯年想起赵明景那句“我们应当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从本质上说，你和赵明景是一类人。”
湘哀听了反应却稀松平常：“我和她本来就是。我和她有一样的诉求，但针锋相对是因为我们的利益里有竞争的部分，何况我们曾经互相伤害，所以才会显得势同水火，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和她没有合作的可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不了最后兵戎相见，但暂时——她一定会争取我。”
悯年狐疑地看着她：“你未免太过自信。”
“不信你等着。”湘哀语气淡淡，“或许我们可以打个赌呢？”
悯年笑了：“那也不必，你的事情而已。”
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不知从何谈起。湘哀蹙着眉盯着地面，摆了摆手向她道别。
湘哀调开手机里存起来的那张拍下的纸片，一句一句地往下读。
屿阴，沁凉，湘哀，悯年，苾离，咫涯。
顺序是这样的顺序，意思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她打车回学校，俞慧仪说门卫拿来了一封给她的信，是陆珏枰送来的。
湘哀才猛然想起二院门口莫名其妙的搭讪，顺手拎着信撕开，是邀请她一起吃饭的。
“陆先生说你上次跟他说有事可以让我代为传达？”俞慧仪边洗手边问。
湘哀耸了耸肩：“我经常不在，那会儿也以为她想和我们合作做什么事情，就说俞教授是负责人，我不管事。看来我想的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俞慧仪沉默了一晌道：“像你的风格。”
她们难得在一起做课题，上一次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俞慧仪路子走得很稳，不像湘哀那般极端。
往常一笑了之的湘哀出乎意料地敛了眉眼，似乎有什么触动。
“麻烦您了。”她撂下话匆匆走开。
陆珏枰点的都是寡淡的菜色，湘哀低着头扫视一圈，笑道：“太多了，陆先生真客气。”
这家店的名字叫作云水轩。
陆珏枰温雅一笑：“我问了一下俞主任，她说周教授您有这个习惯，我也不太清楚您喜欢什么，只好自作主张，见笑了。”
湘哀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正想握筷子的手动了动，始终没有放上去。
“谢谢陆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她突然开始对陆珏枰的价码感兴趣。
陆珏枰亦猝不及防地被问住了，只能愣神一会儿才轻道：“没有什么事情，觉得和周教授一见如故罢了。”
湘哀藏在桌底下的手攥了攥，平复了一下情绪才道：“那多谢陆先生，可是我并没有觉得和陆先生一见如故，抱歉。”
陆珏枰神色如常，修养很好。
“周教授工作繁重，我不耽误您很长时间。”
湘哀点了点头，就着最近的素菜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她不等陆珏枰关心，直截了当地解释：“我不是不喜欢，只是想到一点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吃不下，抱歉。”
她虚与委蛇，陆珏枰知道她在搪塞，两个人却谁都没有想到偏偏这时湘哀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湘哀低下头去抓手机，看到了那个标记号码。
“你好。”那头女人轻快地说，“我先前就和你联系过，报纸中缝的事情，有空谈谈吗？”
湘哀唇角微微勾了起来：“你说个时间地点，当面谈吧。”
“今晚如何？”
湘哀笑道：“可以，八点半是吧，好的。”
陆珏枰的脸色变了变，被他强按下来。
湘哀把手机放回包里拉上拉链，抬起头正想开口，陆珏枰已经替她道：“周教授有事就先走吧，我们改天可以再约，以前就等你许多次，如今也不差这一回。”
虽然知道没有改天了。
湘哀仍旧歉意地点点头：“我很感谢你记得这些，但是我和你……你明明知道不可能。我不能释怀生死，你也不能，所以……就这样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知我的存在，但是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都很清楚。”
陆珏枰猛然回神，湘哀已经站起，毫不留恋地转身。
“颜子璇——”
他吞了吞唾液，看到湘哀的步子停了一停，便决然地远去。
湘哀把手里的包攥得更紧，失神地盯着店外的街景发呆，隔了一小会儿才揉了揉眉心，招手叫停一辆车。
两侧景象被远远地甩开。
目的地隔了很远的距离，她被车里温暖的环境催生出一点昏昏欲睡的念头，微微踉跄着下车，略有些茫然地站在风中。
周围静悄悄的，阒然无声。
她低头看了看怀表，正好。
五，四，三，二，一。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秒针的格子，正要抬头望向街道远处——
她似乎听见了枪声，并且模模糊糊地感觉腿间一痛，膝盖不受控制地折起。
她感觉自己倒在地上，随即便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