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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远交近攻(1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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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宫永巷深深深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苍黄。

这日午后时分,一队车马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大石桥,辚辚开向了东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几乎就在车马大队堪堪进入城堡之时,一骑快马从后飞来遥遥高喊:“谒者羽书急报!”马队簇拥的一辆青铜篷车停了下来,车旁一人立即从骑士手中接过羽书,利落拆开递进了篷车。片刻之后,篷车里传出了一句话:“着王稽明日来见。”说罢脚下轻轻一跺,马队隆隆开进了城堡。快马骑士飞去之时,寒凉的秋风鼓着暮色,徐徐湮没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烦闷,来到了这座很少驻跸的行宫。这座行宫叫做离宫,是父亲惠文王建造的。至于为何叫了如此一个名字,秦昭王实在说不清楚,记得当年问过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晓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着些许神秘,秦昭王却也不再问了。他对扑朔迷离的宫廷隐秘素来很厌烦,甚至对一切密谋事体都有一种本能的不喜欢。然则,他却偏偏生在了王宫,做了国王,且还是个权力交织最是盘根错节的非亲政国王。在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还没有出现过如此错综复杂的权力交织。当此之时,若脱开密谋两字,他注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聩,如何偏偏教他这个厌烦权谋之人,顶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机谋的王冠,竟注定要终生浸泡在权谋之中?摄政太后、开府权相、赫赫四贵、巍巍武安君,他身边到处耸立着权力的高山,他这个秦王始终只能在这些权力高山的峡谷中游荡,实在是惊悚莫名。摄政母后去了,大势却更为险峻。母后虽也独断,对他这个国君儿子却是处处留有尊严。母后自裁前曾经对他说过,母后老了,你也长成了,明年开春,娘扶你亲政。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对舅父丞相叮嘱。然则,舅父丞相非但一个字也不提起,权力反而更是膨胀了。最教秦昭王头疼的,是魏冄以赏赐军功为名,将穰侯自己、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举扩大为百里,且欲变成实封。

秦法:功臣虚封,君侯地无过六十里,无治权。虚扩一百里犹可说,最要紧的是这实封。所谓实封,是封主有治民并收缴赋税权。实封但成,私家军兵会接踵而来,封地有可能重新变为规避郡县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坚实根基岂非要日渐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赘,无人照料”为由,坚辞没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松了一口气。自三君受了百里封地,丞相魏冄与这三人同气连枝,气势大盛,被咸阳国人呼为“楚四贵”。没有了母后震慑魏冄,这位大权在握的老舅究竟会走到哪一步,秦昭王当真心中无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权力,本可以对魏冄有所牵制,谁料白起偏偏是个兵痴,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对国事朝局之微妙几是浑然无觉;加之魏冄素来激赏白起,每遇大战必亲自坐镇粮草辎重,白起自然也就与魏冄形同一党了。如此大势,秦昭王孤掌难鸣,随着年岁日增,自保稍有余力,要整肃朝局却是远远不足。

没有亲政,整日在咸阳宫只看一大堆已经被魏冄批阅过的文书,秦昭王自然是烦躁郁闷,索性来到这座离宫过冬,好隔三岔五地在终南山冬日猎场放马驰骋。谁料进了河谷离宫,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山水还是灰蒙蒙的,非但没有丝毫的轻松舒坦,反倒平添了几分空旷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带来了全套《商君书》刻简,要在离宫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从中寻觅出几则有用谋略来。

次日午后,秦昭王正捧着一卷《商君书》在池边茅亭外徘徊,内侍禀报说王稽到了。秦昭王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内侍将王稽径直领到这里来。过得片刻,王稽大步匆匆走了进来,秦昭王目光一瞥笑了:“脚下生风,谒者必有斩获也。”王稽长长一躬:“我王所料无差,秦魏盟约结成。”将双手捧着的铜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闪:“没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内侍与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道:“本王身边还算安宁,有话便说。”王稽低声道:“老臣访到一个天下奇才!”“是么?”秦昭王目光骤然闪亮,却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谁?有何奇处?”如此最简单一问,王稽却陡然打了个磕绊,又连忙道:“此人原本魏国中大夫须贾书吏,目下化名张禄,老臣疑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个王稽,谁是谁都没弄得清楚,便认定奇才?”王稽一时窘迫,满面通红:“老臣何敢如此轻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请我王容老臣仔细道来。”秦昭王一指对面石案:“西晒日光正好,入座慢说。”

王稽整整说了半个时辰,秦昭王一句话也没插问。及至王稽说完已是暮色残阳,秦昭王依旧迷惘地沉默着。王稽素知秦王禀性,也不发问,只是默默对坐着。良久,秦昭王突然开口:“张禄是范雎,你能确证么?”

“不能。”王稽一脸肃然,“张禄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测。”

“此等推测,可曾说给张禄?”

“老臣说过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两句话,‘秦国得我则安,谁做谁何须计较?不见秦王,在下只能是张禄。’”

“你说,此话何意?”

“老臣之见:若张禄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惧魏齐势力,认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无性命之忧,此前不愿走漏丝毫风声。”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证此人机谋非凡。然则,才具大谋何以证之?”

“目下尽是事才佐证,要辨大才,唯我王听此人论国论天下。”转而低声,“老臣自当隐秘从事。”

秦昭王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书房说话。”径自大步走了。

三更时分,王稽方才出得离宫飞马而去,回到咸阳府中,已经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顾不上沐浴用饭,先找来那名精悍御史一阵秘密吩咐。这个御史原本是王宫吏员,是秦昭王特意为王稽出使遴选的一个臂膀人物,并非王稽部属,出使归来本当归署就职。但在王稽吩咐之后,精悍御史却立即带着两名骑士出得咸阳,在淡淡晨雾中飞马东去了。王稽此时疲累已极,进得寝室囫囵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光景,用得两个舂米饭团喝得一鼎肉汤,匆匆来到了偏院。

张禄正在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园林的石门口,一只大黑狗守着门槛在秋阳下结实地打着呼噜,一双眯缝的眼睛只对着转悠者扑闪。秋风吹过,满院落叶沙沙,张禄信步走到石门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噜能骗我了?笨狗!”大黑狗沮丧地喉鸣一声,骤然睁开大眼对着张禄一闪,当真闭上眼呼噜过去了。张禄不禁呵呵笑着蹲在大黑狗头前道:“小子还算行,回头跟我看大院子去,这里多憋屈也。”黑狗再也没有回应,只扯着呼噜横在门槛下动也不动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这里做得个看家狗也。”张禄兀自嘟哝一句,又在院子里转悠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进,最后一进是一片两亩地的小园林,旁边跨着这座茅屋小院。正经用途,偏院是仆役居所,住着两男两女四个仆役与四个卫士,占去了八间最好的茅屋。张禄前日匆匆而来,被临时安置在这不会遇见任何访客的偏院。好在秦国官员的仆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卫士更不消说得,在咸阳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员府中的卫士仆役偏院只是供轮值交错时歇息而已。无人居家常住,自然是整顺清幽。张禄在西厢末间住了两日,除了送饭的使女,连一个人也没有见着。中间一棵老桑,两边三五株白杨,三面十几间茅屋,四周一圈没有门的青石高墙,是这个院落的全部景致。无论出进,都得经过大黑狗把守的这道门槛,再从府邸门户进出。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断,实则精明得紧,谁该进谁该出,全一清二楚,卧在门槛前绝不会认错了人。两日之间,只要张禄转悠到距它三尺处,它便会从喉咙里发出明显的呜呜警告。后来见张禄白日转悠夜里也转悠,并无逃跑的模样,大黑狗也睁一眼闭一眼了。

张禄再次漫步门前,猛然却见大黑狗一长身站了起来,前爪撑地肃然蹲在了石门内侧。张禄正自觉得好笑,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渐地清晰起来。“小子好本事!”张禄对着大黑狗一笑,转身走了。

“黑豹。”王稽进得石门伸手摩挲着大黑狗头顶,“这段时日无暇盘桓,赏你一根带肉大骨头!”说罢将手中荷叶包一伸,黑豹喉头发出一声兴奋的呼噜,一张嘴叼住了荷叶包。王稽拍拍黑豹头低声说了句“去吧,目下不会有事。”黑豹忽地蹿到茅屋后去了。王稽笑吟吟来到西厢最后一间茅屋前,一拱手道:“先生高卧,打扰了。”

“谒者拜会么?”茅屋内鼾声突然终止,木门吱呀开了,散发宽衣者当头是一拱,“张禄怠慢,大人见谅也。”

“先生无须客礼,从容收拾,老夫在这厢等先生说话。”说着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阳处的一棵白杨树下。此时已有两个使女从后园石门来到小院,清扫落叶,铺设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间茅屋小院一片和煦秋日。待张禄收拾利落出来时,小庭院已经是茶香弥漫了。自与张禄同路归来,王稽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详这位神秘人物,对面一望,心中一个激灵。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苎麻布衣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颧骨锋棱如同悬崖凌空,脸膛却像宽阔的原野,虽一片贫瘠的菜色,却丝毫不给人以寒酸之相;胡须显然是剃了,一双细长的眼睛常常眯缝着,然只要目光一闪,你的心头便会掠过一道闪电。但是,最令王稽惊悚者,还是此人额头耳根脖颈处的三道长长的伤疤,纵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艳红欲滴的棱棱疤痕也令人触目惊心。

“谒者受惊了。”张禄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请径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叹息一声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称兄长如何?强如官称生分也。”“好!”张禄一拍案道,“叨扰王兄,日后自有报答。”王稽便道:“张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报答了。”张禄笑道:“大梁有言:王兄只视张禄为伊尹,张禄断不使王兄失望。王兄还有疑惑?”王稽摇头一笑:“老夫些许疑惑不打紧,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阳,要劳张兄稍待时日。”张禄目光骤然一闪:“秦王多有疑虑,在下只听王兄安置可也。”王稽连忙道:“张兄差矣,秦王北上巡视去了。”张禄摇头一笑:“秦国正在微妙倾轧之时,秦王焉能脱离中枢?王兄小瞧张禄也。”王稽略一思忖道:“老夫智拙,只问张兄一句:可耐得些许寂寞?”张禄笑道:“王兄割舍得这座小偏院,那只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张兄好耐心。”王稽叩着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贤之道。”张禄大笑道:“世间万物,唯独这贤字难测。譬如我张禄,在位可成无价,不在位则是狗彘不食!何敢当王兄敬贤?”王稽慨然一叹:“大难不死,张兄必有后运也。”

如此说得一时,天色黑了下来。王稽叫来家老部署了一番,将几个仆役卫士的歇息处全部安置到后园三间茶室,府邸书房之书简典籍悉数搬运到小偏院,权且做成一个临时书房;一老仆一使女专门留在偏院照料,单独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将那只大黑狗招手叫了过来指点道:“黑豹,张兄住这里,你守护。他两人进出自便,其余任何人不许出入,明白?”黑豹耸耸鼻头汪地叫了一声,蹲在了门槛前发出一阵威严的呼噜声。张禄不禁笑了:“这小子堪称狗才,王兄放心。”

一番折腾,直到三更天方才妥当。王稽走了,小偏院书房的灯烛一直亮到东方发白。

从此,张禄在这一方幽静的小偏院过起了极其洒脱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后猫进书房,长夜秉烛,谯楼五鼓方才囫囵睡去;一觉醒来,往往红日中天;沐浴用饭之后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是与黑豹叙谈,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噜呼噜地闭上了眼睛,又猫进了书房。间或王稽来访,将天下纷纭咸阳国事说得一时,张禄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从来不予置评。时日一长,王稽仿佛一个信使,消息一说完便告辞去了。倏忽之间冬去春来,张禄将王稽那两车书简反复读过了三五遍,一个夏日还将一部错讹百出的《商君书》抄本重新校订誊刻了一遍。

这日王稽又来拜望,进得书房看到整齐码在书案上的刻工精湛缝缀讲究的二十六卷《商君书》时,惊讶得眼睛都直了:“张兄,你这是凭何校订来着?”张禄笑道:“胸中书库耳,岂有他哉!”王稽连连惊叹:“呀呀呀,单是这份刻工,便进得咸阳校书坊也!”张禄不禁一阵大笑:“在下原本书吏,校书坊倒是本业。”王稽又连连摇手:“哪里话来,我是觉这校订本当真天下难得,怕你带走也!”反复指读评点精华处,直是不忍释卷。张禄道:“消磨时光耳耳,原本是为你校订,我带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从正院拿来一坛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来两盆青葵,与张禄对饮起来。

王稽说了一个国事消息:穰侯魏冄要亲自统率十五万大军,越过韩魏两国,进攻齐国纲寿;华阳君坐镇督运粮草,泾阳君、高陵君随军谋划,不日出兵。

“上将军白起何以不统兵?”张禄第一次对王稽的消息来了兴致。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举,国人有何议论?”

“纲寿紧接穰侯封地,国人皆说,四贵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请白起出战?”

“秦王深居简出,尚无任何动静。”

张禄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敢请王兄明日晋见秦王,呈上这封书简。”说罢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个大拇指般粗细的铜管,双手递给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书了。”

王稽大是惊讶,接过铜管一看,管头泥封天衣无缝,直与王宫书房的高明书吏之技巧不相上下,两个极为古奥的文字清晰地压在封泥之上,王稽却是不识。王稽曾做过几年王宫长史,日每都要处置许多文书。在他的记忆里,举荐者替被荐者呈递书简,从来都是开口无封的。其中缘由,是秦国法度:举荐者是被荐者之担保,被荐者获罪,举荐者连坐追究。唯其如此,举荐者与被荐者是利害相连形同一体,被荐者要上书秦王,举荐者肯定要过目书简,从来不会有举荐者为被荐者呈送一件密封文书,且还要专门密送。

“上书何事,张兄可否见告?”王稽掌中掂着泥封铜管,颇有些难堪。

“唯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张禄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动:“张兄有说辞?”

张禄一字一顿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臣唯谒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谒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说。”

次日清晨,王稽带着一个百人骑士队押送着一车文书出了咸阳,正午时分到了离宫。属下文吏去向长史交割文书,王稽来离宫书房晋见秦昭王。将张禄情形说完,王稽将那个泥封铜管双手呈上。秦昭王接过铜管打量着泥封道:“这是你的封印?”王稽连忙道:“此书为张禄原封,印鉴老臣不识,唯托老臣转呈也。”秦昭王道:“张禄乃你举荐,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肃然道:“此人身无定名,行迹不测,老臣唯做一谒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谒者,难为你竟有说辞。启封。”王稽接过铜管利落启开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纸呈过,秦昭王展开浏览一遍,丢给王稽道:“你自看了。”王稽从书案上拿起羊皮纸,只觉有些不妙,飞快浏览,竟是触目惊心:

布衣张禄顿首:权臣擅行征发,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内,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张禄则安,然臣之长策不可以书传也。但得面陈,一语无效,请伏斧锧!良医知人生死,圣主明于成败。若张禄之言可为,秦可行而利国。张禄之言不可行,久留秦地无为也。士行有节,不遇而去。张禄闲居年余待王,无愧秦国也。王若无睹危局,张禄自去也。

王稽也曾读过无数名士书简,如此上书闻所未闻。当头危言耸听,接着夸大其词,再后更以才具要挟,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则去。如此路数,当真匪夷所思。难怪秦王面色阴沉,给他丢了过来。王稽愈想愈怕,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谒者以为如何?”

“荒,荒诞绝伦!此人,当治罪!”

“当治何罪?”

王稽一时语塞,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详查律法,后告我王。”

突然之间,秦昭王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当真只是个谒者。”笑声尚在回荡,又突然压低了声音,“明日午后,传车载张禄入离宫。”王稽心思回转不过,愣怔得一阵方才木然点头:“老臣,遵命!”抬起头来还想再问两句,秦昭王已经不在书房了。

王稽出得书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禀报说已经将回运文书装载妥当。王稽一挥手说声走,径自匆匆出宫登上轺车去了。回到咸阳府邸,王稽饭也没吃急匆匆来到小偏院,对着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张禄当头一句:“张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闪,张禄一阵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锐!”“明锐?”王稽惊讶道,“你却如何知道?”张禄笑不可遏:“王兄脸色便是王书,岂有他哉!”王稽不禁沮丧地摇摇头:“看来,老夫当真只能做个谒者了。”张禄肃然一个长躬道:“笑谈耳,王兄何当如此?张禄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准备离秦了。”说罢拉着王稽进了茅屋书房。三开间书房内已经收拾整齐,书案正中孤零零摆着一片竹简,只有四个大字——张禄去也。

王稽不禁惊愕道:“我既回来,张兄可当面告辞。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不会走。留这竹简何用?”张禄笑道:“秦王若弃我,王兄今日必不来见我,张禄何须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来,便是秦王见弃?”张禄道:“王兄长于事而短于理。秦王见弃,兄便难堪,须谋划得一个由头来与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纵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异也。”张禄哈哈大笑:“神异者通灵,黑豹与我已经是神交知己了。”说罢一声轻柔的呼哨,黑豹忽地蹿了进来蹲在张禄脚下。张禄将书房门边一个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声呼哨,黑豹又忽地蹿了出去,对王稽看也没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惊叹,啧啧连声满面通红,没有一句说辞。

次日拂晓,一辆密封的篷车辚辚出了谒者府邸。

车前插着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两个显眼的大白字——传车。车出中门,一队在府门前整肃列队的铁甲骑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后三面护卫着传车隆隆去了。传车者,运送王宫机密文书之专用车辆也,归属谒者管辖。秦法有定:传车上道,凡官民车马均须回避于十丈之外,但有冲撞当场格杀。以实情而论,谒者护送寻常文书并不打出“传车”旗号,只在护送特急羽书王书或兵符印鉴等公器时才出动传车。今日传车一驶上大街,直向咸阳南门而去。

秋霜晨雾弥漫了关中原野,传车马队一过渭水白石桥飞车奔马,半个时辰已到了离宫地界。驻守外围的军营验过王稽的谒者金令箭,传车马队直入园囿禁地。抵达城堡大门,金令箭再度勘验,城堡石门隆隆洞开,传车马队进了离宫中央庭院。依照王宫法度,谒者传车径直驶到了一座防守森严的偏殿廊下。这座偏殿背后是一片独立庭院,庭院中央是离宫中枢——国君书房。偏殿与国君书房之间,有一条大约两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谒者传车一到偏殿廊下,传车从专门车道驶入殿门,谒者随车向职掌机密的长史或内侍总管清点交接密件,之后谒者传车立即退出偏殿,装载回程文书后出宫。

传车驶进偏殿,内侍总管迎了过来。王稽亲自打开了密封车厢的木门,伸手做一请礼,一个通体黑衣头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车。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也不说话,只是伸手一请,转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着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余步,黑衣人随老内侍身影拐进了西侧一道石门,眼前顿时一片幽暗。借着远远间隔的铜人风灯,可以看出这是一条用黑色粗织布帷幔密封起来的长长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内侍一声恰恰能使身后之人听清的低语:“进入永巷,噤声快步!”疾步匆匆地头前行走了。黑衣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打量着与铜人风灯交错间隔的隐在幽暗处的矛戈甲士,不时粗重地叹息一声。

走得两百余步,前面一片灯光,两扇高大的石门恰恰吞住了悠长的永巷。石门前灯光下伫立着一个玉冠长须的中年人,两侧肃立着四名带剑卫士与四名少年内侍。老内侍侧身布壁站立,一声高呼:“秦王在前,大礼参拜!”

突然,遥遥跟随的黑衣人一阵大笑:“秦国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乎?”声音轰嗡回响,鼓人耳膜。老内侍愕然变色,回身一声怒喝:“卑贱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独秦人掩耳盗铃哉?”老内侍正要发作,却见玉冠长须中年人从石门前快步走来,当头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从容一躬:“布衣之身,何敢劳动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宾,无执臣民之礼,先生毋得拘泥。请。”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拱手头前举步了。两厢内侍卫士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对着老内侍低声吩咐道:“关闭永巷。不许任何咸阳来人进入离宫。”说罢转身去了。身后老内侍伸手一拍石门旁机关,两扇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了。

进得石门,几抹秋阳从厚重的帷幕缝隙洒落在厚厚的红毡上,更显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领道,穿过一道阔大的木屏,竹简书架倚墙环立,书架前剑架上一口铜锈斑驳的青铜古剑,中央一张长大的书几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竹简,书几前一张座榻。整体看去,简约凝重中弥漫出一种肃穆幽静。

秦昭王笑道:“这是离宫书房,等闲无人进来,先生尽可洒脱了。”说罢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扫,回身对着黑衣人肃然一躬,“嬴稷扫榻,先生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无片言谦让。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问先生,何以称呼为当?”黑衣人道:“权作张禄也。”秦昭王道:“敢请先生摘去面纱,真面目以对可否?”张禄道:“客不惊主,无颜以狰狞示人,尚请见谅。”秦昭王拱手作礼道:“先生既知秦国无王,何以教我?”张禄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书房,口中只是唔唔地漫应着。秦昭王深深一躬:“先生既断秦国危局,当为嬴稷指路。”张禄却依旧扫视书屋,只唔唔漫应着。秦昭王片刻沉默,一声叹息。张禄注视着壁上那幅《大秦山川图》,也是一声叹息,依然默默无言。倏忽之间,秦昭王热泪盈眶伏地叩头道:“先生果真以为嬴稷不堪指点么?”愣怔之间,张禄连忙快步走来跪倒,眼中含泪道:“秦王拜一布衣,足见挽救危局之诚也。君上请起,范雎愿披肝沥胆以倾肺腑。”说罢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经生死危难入秦,不敢相瞒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红色的粗长疤痕,秦昭王一声感喟悚然动容:“辱士若此,旷世未闻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耻大辱,枉为秦王也!”

此话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复仇之惊雷。范雎顿时心如潮涌,扑地拜倒一声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肃然正色道:“秦国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谋划之间也。嬴稷但得大安,先生与我荣辱与共也!”说罢转身一挥手,一名侍女捧着茶具轻盈飘进,在旁边案上煮茶了。须臾茶汁斟来,秦昭王亲手捧给范雎一盅,两人饮得片刻,都平静了下来。

秋日苦短,倏忽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书房里,秦昭王与范雎不知疲倦地一泻千里而去,不知几多时光。待出得书房,范雎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内侍来扶,他却已经是鼾声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也是呼噜一声卧在了红毡之上。

纲寿,战国中期齐国西部靠近宋国之地域,具体位置无考。

二 咸阳冬雷起宫廷

入冬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时,东讨大军班师了。

与以往班师一样,主力大军一入关便回归了蓝田大营,等待王命特使专行犒赏。统军主帅则率领全部将领与六千铁骑直入咸阳,代全军将士行班师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将率都城群臣郊迎于十里长亭,民众也会自发地携带各种食物拥出城来欢庆劳军。这是历久相传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是任何出征将士都一心向往的班师盛况。然则,所有这一切这一次都没有发生。当旌旗招展的将士车骑披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隆隆行进到十里郊亭时,只有秦王特使一车当道,当场宣读秦王下书:大军东讨,劳师无功,各领军大将立即回归蓝田大营,待上将军白起号令,其余将士官佐一律回归本署。

“岂有此理!”统率大军的穰侯魏冄顿时勃然大怒,“王稽矫书,给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凿凿,一个谒者何能矫书?”

魏冄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拿下王稽!华阳君率诸位将军先归蓝田大营,老夫择日便来行赏!”华阳君芈戎与领军大将们一阵愣怔顾盼,终于回身策马去了。魏冄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高陵君泾阳君各率三千铁骑,随老夫入咸阳。但有拦阻,听老夫号令行事!”原本驾着战车准备堂皇接受盛大仪典的高陵君与泾阳君,此时游移不定,吭哧着不敢奉命。魏冄顿时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体统!老夫唯清君侧,尔等不从便去!”高陵君泾阳君相互看得一眼,答应一声“遵命!”各自一挥令旗驾着战车隆隆分开。魏冄脚下狠狠一跺:“号角齐鸣!飞车入城!”中军司马令旗一劈,牛角号骤然大起,魏冄的六马大型战车隆隆惊雷般当先冲出,左右各三千铁骑展开,巨大的烟尘激荡着飞扬的雪花,风驰电掣般卷向咸阳。

巍峨的咸阳,在初冬的风雪中一片朦胧。

当烟尘风暴卷过宽阔的渭水白石桥扑到咸阳南门时,魏冄不禁惊愕了——咸阳城头旌旗密布,各式弩弓在女墙垛口连绵闪烁,中央箭楼赫然排列着二十多架大型连发机弩;城下一字排开二百多辆战车,洞开的三座城门中赫然闪现着狰狞的塞门刀车;战车之后是两个列于城门两侧的步战方阵,一看气势便是最精锐的秦军主力;战车之后的两个方阵之间,两个铁骑百人队簇拥着一员大将与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阳城防天下第一。但有准备,休说自己这六千铁骑,便是十万大军也奈何不得这座金城汤池。骤然之间魏冄大急,不及细想从兵车上站起来一声大喝:“蒙骜!你要反叛么?”蒙骜未及说话,一阵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扬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话本当我等问你,你倒反客为主也!”

“你是何人?敢对老夫无礼!”顷刻之间,魏冄冷静了下来。

“禀报穰侯,”大将蒙骜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国正监、劳军特使张禄大人。”

魏冄心头蓦然一闪,国正监乃重臣要职,没有他的“举荐”秦王竟能突然任命,分明是朝局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当此之际,进入咸阳才是第一要务。心念及此,魏冄一声冷笑:“好个国正监,如此劳军么?”

“敢问穰侯,私捕特使、铁骑压城、视君命如同儿戏,天下可有如此班师?”对面张禄也是一声冷笑。

“太后有法:国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声色俱厉,“王稽王书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挟秦王乱国,老夫自要紧急还都。”

“穰侯大谬也!”张禄扬鞭又一指,“秦法刻于太庙,悬于国门,几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开释秦王特使,谋逆大罪。”

魏冄面色铁青,向后一挥手:“放了王稽。”转身厉声一喝,“张禄!老夫要还都面君,你敢阻拦,乱国大罪。”

“穰侯差矣!”张禄高声道,“未奉君命,岂能私带铁骑入都?六千铁骑渭桥南扎营,穰侯自可还都面君!”

魏冄气得嘴唇瑟瑟发抖,一时无可奈何,片刻思忖间冷笑道:“好!老夫回头再与你理论。”转身高声下令,“高陵君率铁骑桥南扎营,泾阳君并幕府人马随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终于劈下令旗,率领六千铁骑向身后渭桥退去。魏冄身边只留下了中军幕府护卫并一班司马,加泾阳君护卫随从等,总共大约千余人。

及至高陵君铁骑退过渭水大桥,蒙骜一劈令旗高声一喝:“南门通道开启!”顷刻间车声隆隆马蹄沓沓,兵车刀车骑士俱各两列,一条直通城门的大道豁然眼前。魏冄二话不说,脚下一跺,六马兵车轰隆隆飞驰进城了。

丞相府在王宫正南最宽阔的长阳街东侧,距王宫南门不过两箭之地,原是少有的显赫地段。兵车一路驶来,魏冄却觉今日长阳街大是异常。这长阳街虽无国人商市,高车骏马却是最多,寻常时日无论严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车马与诸般吏员从这里穿梭般进出王宫,一日十二个时辰,绝无车马销声匿迹之时。然则今日,除了漫天飞扬的雪花冰凉扑面,长阳街空旷得深山幽谷一般。透过朦胧雪雾,依稀可见王城南大门也关闭了,灰色的宫城箭楼下两片黑蒙蒙长矛丛林触目惊心。显然,丞相府通向王城的宽阔大道已经被封闭了。刚回到府中,家老便来禀报,说护卫军兵已经换了另外一个千人队,府中几位主要属官也好几日不来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听得怒火中烧,已经明白了事态的峻迫,急切间一时无对,只在厅中焦躁转悠。

“穰侯当立即面君,扭转危局!”泾阳君终于第一次开口了。

“不行。”魏冄已经冷静了下来,挥手教一班吏员仆役退下,“嬴稷已经与老夫摆开了架势,胜负不见分晓,他不会出面。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晓得了。”

泾阳君低声道:“我一路想来,那个张禄机断利口,定然是突变主谋。”

“有何手段,说。”魏冄知道泾阳君曾执掌黑冰台,心下顿时一亮。

“除却张禄,釜底抽薪。”

“若行暗杀,须一击成功。否则,连回旋余地也没有。”

“除非张禄当真有上天庇护,否则断无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奇正相辅。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说,联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从容地转悠着,“数十年来,老夫鼎力扶持白起,与之情谊笃厚。白起出面,秦国大军坚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动用大军压我,老夫纵让出些许权力,我等也还是大局底定。你以为如何?”

“大是!”泾阳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担待,举国大军奉若战神。他要面君论理,秦王不见也得见。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随穰侯东讨,有些蹊跷。”

“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笃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纲寿,原是政见不同也。当年胡伤攻赵,白起与老夫亦有歧见,然则并未损及老夫与白起之情谊,至今一样。从秦国大局说,白起历来明白说话,认为老夫与其联手征战最为得力!可是了?”

“有理。”泾阳君急迫道,“事不宜迟,今夜立即两面动手,我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车。”

泾阳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备车出门。驶过空旷的车马场进入长阳街南拐,再过得两条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经有了两三寸厚的积雪,辚辚轺车变得悄无声息,片刻驶到了长阳街南口,却有一队长矛甲士赫然横在当街,喝令轺车退回。魏冄顿时大怒,老夫穰侯开府丞相也,何等鼠辈敢拦截老夫!对面一员带剑将军高声回道,奉命定街,王城外长阳街非国君王书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从轺车站起锵锵抽出腰间古剑:“这是宣太后亲赐王剑,有生杀予夺之权!谁敢拦阻?冲将过去。”

话音未落,对面将军一声大喝,结阵抗车!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飞雪中轰隆隆拉开,一片黑色盾牌矗在鹿砦之后,长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战阵阅历,一看速度阵势,心知这是秦军步战主力锐士,而不是咸阳城防军,此等结阵休说一辆轺车,一辆兵车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顿时心下冰凉,秦军主力入都,非上将军持秦王兵符不能调遣,莫非白起已经被嬴稷拉了过去?抑或连白起兵权也被剥夺了?当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时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脚:“回车!”轺车原地一个转弯折回了丞相府。

此时的武安君府邸一片静谧,唯独书房窗棂的灯光映出白起与范雎的身影。

离宫三日,范雎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谋是“固干削枝,巩固王权”。范雎详尽剖析了秦国变法历史,陈述了“法度以王权最高,王权不行,法度必乱。法度乱,则新法必亡”的法家学说,一针见血地下了断语:以目下四贵分权、政出多门、多头治国的乱象,秦国非但根本无法凝聚国力与赵国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内乱危机。秦昭王固忧国事,但要说内乱危机迫在眉睫,也觉得范雎未免危言耸听,虽则没有明说,但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范雎却看得清楚。范雎见事明快透彻,语气顿时激烈:“纲寿之战若大胜而归,穰侯威势更增,加之其封地由虚变实,顿成尾大不掉,秦王亲政便遥遥无期。纲寿之战若一无所获,穰侯四贵则必然联结武安君固势,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战败罪责。战败不能处罪,实封不能逆转,秦法必然打滑,秦政必然迅速向旧制复辟。如此蜕变,不过十余年,秦国新法则荡然无存。其时,失地民众追念新法,新军将士多为平民子弟,焉能不对贵胄扩地视若仇雠?但有一军不平,上下必然分崩离析。若山东六国趁势而来,秦国岂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为尚不迫在眉睫,无可救药也,范雎自当告辞。”

这番话透彻犀利,秦昭王顿时悚然一身冷汗,一拱手道:“先生之意嬴稷尽知,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才辅弼,等待一个妥当时机。如今有先生,只是选择时机了。”

“目下正是最好时机。范雎唯恐错过,方敢冒昧上书。”

“先生是说,四贵班师之时?”

“正是。”范雎一点头,“纲寿之战,穰侯已败于齐国田单,丧师三万,未得寸土。当此之际,正是罢黜权臣之良机。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犹豫沉吟着,“武安君与穰侯笃厚,穰侯尚有常执兵符,咸阳内史又是高陵君部属,王城只有三千禁军,急切间从何着手?”

“秦王见事差矣!”范雎痛下针砭,“在下闲居咸阳年余,对秦国朝局处处留心,可明白断定:武安君朋而不党,绝以大局为重。穰侯虽握重权,然见事迟滞。其余三君虽各有实职,然则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决断,一切有范雎谋划。冬雷之后,秦王但行朝会亲政。”接着,范雎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城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却只站了四名甲士,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比府邸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是第二进,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当当一无空隙。兵器架后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副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鞶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深深一躬。

“国正监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偏案,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余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作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而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与闻,却作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不思律法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涨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的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实在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确实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书命在此。武安君奉书。”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书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猝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书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书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肃然一拜道:“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书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万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王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治的书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治的准备,范雎一说,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唯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号,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一个激灵,不及思索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已被快如闪电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此时,又闻一声闷号,那道白影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颁下紧急书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国正监随身护卫。此等书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毫无疲惰之相,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进了书房,灯光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所有门户紧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书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颓然软在了座榻上。目下之势,唯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他对白起显然看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反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欲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做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做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抵达府前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百人队左右护持下,范雎带着一队吏员昂昂开进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国君王书应力所能及地出迎,纵是权臣,也至少当在第二进庭院接书。但范雎一行走过了头前两进属官官署,还是未见魏冄露面。右侧书吏低声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悠然一笑:“莫慌,秦国没那般鸿运。”说话间堪堪进入第三进国政堂,也就是丞相处置国务的正式官署,九级高阶之上堂前门厅之下,孤零零伫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老人,正是穰侯魏冄。书吏一挥手,两队甲士铿锵分做两列,四名铁鹰剑士黑铁柱般钉在了范雎身后。

“你是张禄?”居高临下地看着肩头臃肿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一声冷笑。

“客卿国正监、王命特使张禄。”范雎嘴角溢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是魏冄?”

“老夫敢问,客卿可是魏国士子?”

“然也。随谒者入秦,从穰侯眼皮下脱身。”

“当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却是如何?”

“法网恢恢,天道荡荡。纵是张禄落难,亦当有王禄李禄入秦。穰侯纵无今日,必有明日。”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一声粗重的叹息,“秦王如何处置三君?”

“关外虚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书。”

两名书吏打开竹简王书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声念道:“秦王特书:查穰侯魏冄当国专权,不依法度,多以好恶理政;阏与败于赵,纲寿败于齐,使国耻辱;擅改法度,复辟封地;结党三君,四贵专国;擅自征伐,扩己封地。凡此种种,动摇国本,祸及新法,虽有功于国而不能免其罪责。今罢黜魏冄开府丞相之职,夺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王书颁发之日,着即迁出咸阳,回封地以为颐养。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总算还没杀了老夫!”魏冄狠声道,“好!老夫来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从明日起计,三日后必得离开咸阳。”

魏冄骤然暴怒:“岂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拥关隘,如何走得?教嬴稷说话!”

“人言穰侯横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负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见寻常气焰了。在下奉劝一句,前辈却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职去位,若滞留咸阳,引得国人朝臣物议汹汹,秦王其时难保不顺乎民意了。”

一言落点,魏冄顿时默然,良久,一甩大袖径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一队长长的车马在大风雪中出了咸阳东门。旬日之后从函谷关传来急报:穰侯财货辎重牛车千余辆,多载珠宝黄金丝绸并诸般珍奇,虽王室府库不能敌,请令定夺。这次,范雎没有说话。秦昭王思忖良久,一声叹息道:“穰侯喜好财货,又曾有镇国大功,教他去。”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这样去了。数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收回陶邑,立为一县。华阳君、高陵君迁出函谷关做了无职世族,泾阳君因擅动黑冰台刺杀范雎,被处以“遣散部族,关外监守孤居”之刑罚。至此,自宣太后开始的外戚当政在秦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内史,秦国掌管京师咸阳并监察地方官的大臣。

三 大谋横空出

冰消雪开的二月初二,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朝会。

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是立春、雨水两节气一过,龙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惊蛰时节腾空而起。从周人开始,关中庶民就将二月视为万物复苏振兴的祥和之期,将整个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将六月最热的一段时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虽非二十四节气,但却是周秦老民对岁月流转的一种独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惊蛰而使苍龙振翼,农人在这段时日大起“社火”,以欢乐祭祀土地,祭祀从大地腾空的龙神,祈求五谷丰登。唯其如此,一进二月八百里秦川一片祥和喜庆,备耕的忙碌与欢腾的社火交相弥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处都是热气腾腾。

大朝会在此时举行,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国人身居高位治国理民,然而对于宣太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是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民众无言,心里却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根本不关心其中情由及刑罚是否适当等诸般细节,立即狂欢相庆,秦川社火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在这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两百余名大臣整齐地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戴上了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两百余位大臣整齐肃立,一齐长躬作礼。

“诸臣就座。”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一阵轻松。从前无论何种形式议事,王案两侧都有两个并行座案夹持,使他如坐针毡,如今没有了,宽阔的王台上只有一张九尺大案威势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级白玉台之下。一眼扫过连绵排座的大殿,如同扫过沉沉广袤的大秦国土,秦昭王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法言传的王权豪情,刹那之间,他几乎要迷醉了。

“诸臣就座。秦王开会——”司礼大臣一声宣呼,殿中顿时肃然。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须当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坐席在大殿东区坐席的首位,从王座看是左手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是右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是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毕竟客卿只是虚职,坐席在首也只是敬贤之道。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在大殿中回荡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余年。当此四十余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自赵国崛起,秦国相形见绌,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败战,堪堪将武安君百战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疲惰乏力,庙堂无长策大谋,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势大秦竟至日见溃散。若无孝公、惠文王两代之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已成外强中干之虚势,若再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危难之期!”

此言一出,举殿臣僚大是不悦。这张禄未免太危言耸听了,秦国如何便有了危难之期?当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驳,急切之间却又无由开口,话虽刺人,哪句却不是言之凿凿?一阵粗重喘息,大殿又静了下来。

“秦国危局因由何在?”范雎丝毫没有因为朝臣变色而气势稍挫,慷慨激昂道,“其一在法治日渐松懈:庙堂开裙带之恶风,权臣开实封之恶例,朝局行无功之封赏。倏忽四十余年,秦国变法之根基,已滑入复辟之边缘。其二在军争不务实利:南郡之战固夺楚国腹地,然则却不能供我兵员粮货,欲行秦法却鞭长莫及,竟成秦之鸡肋也。阏与之战、纲寿之战,更是劳师千里损兵折将,大损强秦声威也。”

这番话更是惊心动魄。根本处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两个人——宣太后与武安君。宣太后摄政三十余年,除了阏与之战与任用四贵,倒实在是在秦国朝野留下了善政声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爱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无视秦王之尊严。然则,更出人意料者,却是对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战的指斥。以白起之军功声望与洁身自好,几乎没有一个大臣能够挑剔,更何况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话音未落,所有武臣倏然变色。

“人有痼疾,安得讳疾忌医也?”秦昭王悠然一笑,“先生但开药方无妨。”

有此一言,大殿顿时平静下来。秦王尚不计生母被责,臣下何得有说?

“谢过秦王。”范雎一拱手江河直下,“秦国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当此之时,秦国当重申以新法为治国理民之根本,将复辟旧制列为谋逆大罪。在国,严禁外戚裙带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肃吏治,重刑贪赃枉法;在野,力行军功爵法,重振国人耕战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国必将朝野清明,举国同心。”

“好!”举殿大臣一声赞叹。

“先生第二策如何?”大将王龁急迫一声,他只急着要听这位张禄的军争大谋。否则,公然指斥上将军,他不服。

范雎从容一笑:“其二,远交近攻。此乃军政长策。”

“远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将王陵也跟着喊了一声。

“敢问列位:战国以来,大战数以千计,破城不计其数,然六国疆域却并无大盈大缩。武安君大战山东,破城百余,斩首数十万,六国还是六国。奄奄疲弱之国不能攻灭,皇皇战胜之国不能扩地,其间因由究竟何在?”

“问得好。”见大臣们愣怔无言,秦昭王轻叩书案,“武安君以为如何?”

白起蓦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没有想透其中奥秘,愿闻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论:“自春秋以来,列国军争已成定则:城破取财,战胜还兵;远兵奔袭,坚固本土。打来打去,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由此观之,三百年来之战争,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谓战争之根本?土地也,民众也。田土之大小,民众之多寡,国力盈缩之根基也。浮动财货,譬如国力丰枯之血肉。国土能生财货,财货却不能生国土。国土可招徕民众,民众却不能平添国土。是以争财争货争民众,而独忽视扩展国土,是隔靴搔痒,偏离兵争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举殿大臣不约而同地点头。

“有症结即有对策。”范雎一字一顿,“四个大字:远交近攻!可为大秦外政军争之长策大谋也。相邻之国为近,相隔之国为远。攻远而不能治,何如安抚?攻邻而争地,得寸为秦之寸,得尺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体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缩。倏几一日,天下必将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实利也。以大秦之国威,交远则远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国。攻近则近克,必不能赖远援而保全。远交近攻,相辅相成,邻邦不能独支,远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则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数十年内必入大秦国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个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里,一举廓清军争雾障,使人茅塞顿开。我大秦铁军可是心明眼亮,要大显神威!”

“远交近攻!彩——”大臣们个个振奋,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秦昭王一阵大笑:“妙哉斯言!远交近攻。四十余年之后,本王终是扬眉吐气也!”说罢从王案站起走下九级玉阶,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气吞河山之长策,举朝认可,国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并朝野臣民,谢过先生。”

范雎连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当殚精竭虑,何敢当此褒奖?”

秦昭王扶住范雎,转身高声道:“本王亲政第一道书令:擢升客卿张禄为开府丞相,晋侯爵,遥封应地,总领国政!”

“秦王万岁!应侯万岁!”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表示了对秦王的赞叹与对应侯的祝贺,大殿中一片数十年没有过的昂扬振奋。

应地,春秋古诸侯国,战国中期为韩地,今河南省鲁山县东。

四 远交近攻展锋芒

秦昭王一道王书,穰侯府变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这是秦昭王反复思忖才下的决断。以穰侯府邸之雄阔气势,且距离王城近在咫尺,咸阳大臣都主张将穰侯府邸并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赐重臣再做府邸,朝野又会徒然生出“权臣再现”之疑虑,于国不利。然则,秦昭王反复琢磨了范雎之后,却有着另一种思谋。范雎三策,一举廓清朝局稳定国势,将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勋才具可谓独步天下。秦国要重振雄风开拓大业,便要使此等大才永远地忠心谋国。要得如此,秦国自要做到两点:其一,决然为范雎雪耻复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虽然封了范雎应侯爵位,但范雎事实上却没有封地,得在其他方面弥补。

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封地只作为一种赏功象征存在,此所谓虚封。孝公后期及孝公之后,秦国收复河西进而东出争雄,国土大增,虚封有了三种形式:一是封偏远边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汉水、公子封蜀;二是封关外列国拉锯争夺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华阳君芈戎封新城、泾阳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邓地;三是关内关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张仪封五邑,关内有一邑。第三种封地极少,只有张仪与秦昭王太子安国君等有此殊荣。这种虚封之地,除非被贬黜,权臣事实上不可能常居。因与封地保持了较远距离,而只能接受郡县官署在收获季节解来的少量赋税。这便是秦国封地与山东六国“直领实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与白起的武安君不相上下,可谓尊贵之极。然则,白起乃秦人大将,宣太后将白起封地定在了关内一邑关外(河内)三邑。就事实说,尽管同是虚封,白起自然是更扎实。这也是秦昭王特意将范雎爵位提高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国,既无根基又无关内封地,秦昭王遂断然决策:穰侯府邸赐做丞相开府官署。

书令一出,咸阳大臣们一阵惊愕一阵揣摩,最终却都是欣然认可了。于是,有络绎不绝的车马流水般前来恭贺,应侯府一时成了门庭若市的新贵府邸。范雎既忙于应酬,更忙于国务,便教伤势已经痊愈的郑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总管,打理一应仆役事务,自己整日奔忙在书房与国政堂之间。郑安平几次找这位大哥说话,都找不到一丝缝隙。

接掌国政三月,堪堪将整肃法治理出一个头绪,接到河内郡守急报:山东六国纷纷派出特使前往邯郸,要重新合纵,抗衡秦国。范雎思忖一番,没有立即禀报秦昭王,而是下令职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内备好出使赵国的一应事务,并立即派出快马斥候奔赴河内,查清各国赴赵特使详情。分派妥当,范雎吩咐备车到谒者府。正当车马备好,王宫长史却飞车驶到,紧急宣召范雎进宫。一问情由,是秦昭王也同时得到密报,深感不安,宣范雎谋划应对之策。范雎吩咐一名书吏到谒者府传令,请王稽做好出使准备,立即跟着长史进了王宫。

“赵国密谋合纵,委实可恨。”秦昭王黑着脸,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压力。

范雎一副轻松的笑容:“秦王毋忧,臣已有应对之策。”

“稍候。”秦昭王一摆手,“武安君片刻便到,这次要狠狠给赵何一个颜色。”

“臣之谋划,并非立动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纵了?”秦昭王顿时惊讶,“惠王以来,哪次合纵攻秦不是一场大战,况乎今日有赵国主盟?”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范雎笑着对大步匆匆赶来的白起一拱手,又转身对秦昭王道,“当年六国合纵,有楚威王、齐威王、赵肃侯、魏惠王一班秦国夙敌在世,更有大才苏秦斡旋主谋,四大公子推波助澜,始成势也。倏忽数十年,山东五战国大衰,五国君主皆庸碌之辈,唯余一个赵国做了泰山之石。其间,六国积怨如山远甚当年,赵国纵有合纵之心,没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必是哄哄一场儿戏而已,断难成势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还是不放心,“丞相说有应对,何策?”

“挥洒金钱,分化收买,使其自行分崩离析,不战而屈人之兵。”

“金钱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皱着眉头看了看白起,白起面无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六国之弊,臣有切肤之痛,我王与武安君远观,未免朦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丝笑容,“但看宫中群狗,寻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无事,但投一块骨头,则会骤然猛扑撕咬相斗。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争意也。目下赵国之外,五国君臣较之群狗,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秦昭王听得不甚舒坦,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为如何?”

“臣以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张仪当年屡用此法,几无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为撒金特使?”

“谒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一阵沉吟,“王稽老臣工了,才具当得应变大任么?”

范雎肃然一躬:“王稽虽非大才,却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勋,得以脱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骤然一阵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过也,却劳丞相为难了。”转身一挥手,“长史拟诏:谒者王稽,引贤有功,爵加显大夫,领河东郡守之职,许三年不上计。”转身又对范雎一笑,“丞相以为如何?”

“臣谢过我王。”范雎大是欣慰,又是一个长躬到地。

出得王宫,范雎立即驱车来到谒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应侯开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讯。按照常理,魏冄四贵罢黜,秦王无须再将他作为低爵低职的隐秘臣子,至少应当恢复他曾经有过的职爵。虽则如此,按王稽本心,却对秦王晋升不抱奢望。他跟随秦王太长了,办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从来不想用他做显职大臣。就实而论,王稽只有寄厚望于范雎,只想做个丞相府掌书。几经周折,他已经觉得范雎确实是个非同寻常的神异大才,料事如神机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属官心中踏实。然则倏忽半年过去,两头皆无音信,王稽大大地郁闷了。今日丞相府吏员飞马传令,教他做好出使准备,他却半点也没动。入官三十余年的老臣了,还只是个永远奔波的谒者特使,与列国使者周旋岂不汗颜,做得甚个劲来?何如辞官离秦悄悄做个富商算了?

正在此时,范雎突然亲临,身后还随行一名王城使者。王稽正在后园郁闷漫步,看见范雎五味俱生手足无措。范雎却只对身后王使一摆手:“下书了。”及至王使将王书读完,王稽愕然,一时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石高爵,王兄还不接书谢恩?”范雎悠然一笑。

王稽恍然,连忙一个长躬:“王稽接书,王稽谢恩!”囫囵得连自己也笑了起来。使者已经走了,王稽还觉得做梦一般。六百石以上俸禄,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个肥美丰腴的河东重镇大员——河东郡守,非但赫然显贵,且三年不上计全权自治!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梦,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见笑见笑。”王稽连忙拱手,“应侯请入座。”他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顺口的“张兄”两个字,连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赵国。”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礼,还是本色好。”略一沉吟又笑道,“此次出使是个极大美事,挥洒金钱。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钱?!”王稽惊讶得眼睛都直了,“这叫甚个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浓郁的新茶,侃侃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须得如此行事:你先带五万金并珠宝一百件入赵,驻跸武安而不入邯郸,只在武安重金结交五国特使,明告其合纵抗秦之恶果。若能同时重金结交赵国大臣,动摇赵国心志,则更佳。王兄切记:散金愈多,功劳愈大。一月之后,还有五万金随后!”

“呜呼!万金之数?匪夷所思也!”王稽双眼熠熠生光,连连咋舌。

范雎哈哈大笑:“国灭人灭金不灭,何惜一撒也!六国败亡,又是原金归秦,岂有他哉!”

三日之后,王稽特使车马辚辚东去。不到一月,快马密使急报:五国使团云集武安,王稽只散得数千金并一半珠宝,燕齐魏三国特使已与赵国翻脸,要赵国先行归还三国旧地再言合纵;楚韩两使虽未公然闹翻,却一力主张赵国要先与秦国打一仗,证实有实力抗秦再说合纵;赵国君臣啼笑皆非,赵惠文王束手无策,丞相蔺相如周旋无功,上将军廉颇大为恼怒,三国特使已经准备离赵,六国合纵大体无望。

秦昭王大为振奋,顿时信实了范雎远交近攻的威力,立即连夜宣来范雎白起,秘密计议趁此时机再度大举东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心,赵国合纵不成必然孤立,秦国此时出动大军攻赵,正是事半功倍之机。虽则如此想,秦昭王已长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习性,但定大谋,言必在谋臣之后,从来不先说武断。今日虽则兴奋,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说,寻思白起对六国历来主战,定然与自己不谋而合。

“臣之思虑,目下虽则合纵破裂,然则大军攻赵尚嫌仓促。”白起当先一句,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听白起接道,“远交近攻既成国策,丞相必有详尽谋划,臣愿我王闻而后定。”

“大是。”秦昭王顿觉自己未免心绪浮躁,向范雎道,“愿闻丞相之谋。”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稳明睿,臣深以为是。目下大举攻赵,确实不是时机。赵已成强,无举国充分准备,不能言战。此其一,为实力之备。其二,目下远交破合纵,孤立赵国,奠定秦赵决战之基石。其三,秦赵大决,须得先清外围而后步步进逼,一战而决大局。唯其如此,臣之谋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三?做何拆解?”秦昭王颇有疑惑。

“其一,攻韩河外。其二,攻灭周室洛阳。其三,攻取韩国野王。两年之内,此三地攻下,秦国之河外河内连成一片,切断赵国与中原之通道。此后再下一地,便可对赵国成大决之势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补充道,“要使赵国衰颓,目下几年是最后时机。赵国变法尚未彻底,国力比秦国毕竟稍逊一筹。若待赵国有了第二次变法,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唯其如此,从目下开始,要对赵国不断挑起事端,不断施加压力,绝不能给它第二次变法之机会。”

“好!应侯大手笔也!”秦昭王兴奋得气息都粗了。范雎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阳,哪一处不是秦国朝思暮想之地?哪一处不使赵国如芒刺在背?尤其一个王室洛阳,虽则唾手可得,谁却曾想过目下要去吞并它了?想到可一举灭得天子王畿,秦昭王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说再下一地,却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对着白起一拱手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目光炯炯:“夺取上党,卡住赵国咽喉。”

秦昭王恍然点头:“然也!上党正是赵国咽喉,先拿下上党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计但定,臣请我王:特许武安君全局筹划战事。”

“自当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远交由丞相全局调遣,近攻战事由上将军全局筹划调遣。筹划方略但定,本王亲自为上将军坐镇督运粮草辎重。”一言落点,白起大是感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慷慨应命而去。

旬日之后,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详尽的战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夺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阳王畿之河外与韩国河外),再野王,稳扎稳打而不使赵国恐慌;三年之后大举进兵上党,若战国不救,则夺上党而困赵国,再寻机决战;若赵国来救,则与赵国大决。白起对范雎方略唯一改动,是暂时不灭洛阳王室,以免天下汹汹,掣肘秦赵大决。

秦昭王立即召来范雎秘密计议,反复揣摩,觉得白起之方略切实可行。一则是秦国需要时日整肃法治整顿吏治凝聚国力,操之过急国力不济便没有胜算;二则是外围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紧锣密鼓地连续大战,非但赵国有可能警觉而发兵救援,其余五大战国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纵抗秦;若不灭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战,在战国之世则实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几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锯之地,不会引起列国强烈反弹;外围钳形大势一旦形成,秦国便可放开手脚大争上党,其时列国纵然醒悟,也已被秦国封堵在战场之外了。

商议完毕,秦昭王突然颇为神秘地一笑:“此谋之要,武安君尚有一处未曾言及,丞相以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机密,毋得泄露。”秦昭王道:“正是。此番谋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晓。”说着将长卷竹简顺手丢进了脚旁大燎炉,明亮的木炭骤然蹿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后,河东守王稽突然快马上书,请求秦王派兵攻取韩国陉地。

秦昭王命长史分送王稽上书,以供朝臣议决。王稽请求发兵的缘由是:韩陉夹于河东郡与河内郡之间,非但使秦国两郡不能通畅相连有碍商旅,且每遇春荒穷困,庶民必逃荒进入秦国河东郡与河内郡,韩国事实上已经无力治理陉地,秦国吊民伐罪,当收陉地入秦。上书分完,前军大将蒙骜立即请命攻陉。秦昭王分别征询计议,大臣们都赞同攻陉,却都纷纷主张上将军白起统兵。独范雎说上将军沉疴在身,攻陉小战蒙骜足矣。秦昭王立即下书:前将军蒙骜率兵五万,择日发兵攻陉。

出兵五万之战,在战国之世几乎是天天都有,各国隐藏在秦国的秘密斥候谁也没有在意,自然不会有回报本国的兴趣。于是,蒙骜的五万步骑大张旗鼓地开出了函谷关,半个月后便拿下了陉地三城两百里,使整个大河北岸的河东郡与河内郡连成了一片。此时韩国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韩釐王已经死了,继位的韩桓惠王是个颟顸贵公子,接到陉地丢失的军报,竟如释重负地叹息了一声:“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贪得无厌乎!”对几个大臣一说,也都是束手无策,不约而同地将虎狼秦国大骂一通了事。

谁知事情还没有完。蒙骜夺陉之后,五万步骑突然变成了十万大军,渡过大河来攻打汜水之地。这汜水源于韩国西部之巩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长不过一二百里,是一处关津要害之地。北边入河处,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称汜水关);东面是郑国西北部要塞荥阳,距韩国都城新郑不到百里;西面一百余里,便是洛阳。最根本处,在于这汜水是韩国与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对周对韩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韩国强弩之末,谁也无力吞噬对方,便依着这汜水相安无事,若陡然插进秦国一口利刃,韩周两方顿时大险。

韩国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一边向列国告急求援,一边仓促整顿军马准备应战。偏在此时,秦国丞相张禄却派来了河东守王稽做特使,向韩周两方申明:秦国无意全部占领汜水流域,只求将与河东郡、河内郡遥遥相对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划归秦国做渡口,秦国可便立即退兵。战国之世,列国相互封堵,对关隘要津的争夺原是寻常。地势不利之强国威逼占据要津之弱国割让关津者,更是屡见不鲜。秦国特使一申明秦军意图,各国斥候立即飞马回报本国。赵齐魏楚四大国一听不是灭国之战,立即松缓下来,嘈嘈发兵救援的声浪也顿时平息了。如此一来,周王室顿时松了一口气。洛阳王畿濒临大河的土地本来就荒无人烟,没有国人居住,几处要塞也无兵可守形同虚设,割给秦国何妨?与王稽会商的特使立即回报周赧王,这位老天子只是一句回话:“只要秦不灭周,特使但全权行事。”于是周室特使立即与秦军达成盟约,割让了洛阳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韩国四处奔波求援了。

韩国一见四大战国退缩,周王室割地脱身,顿时没了主张。与秦国开战吧,分明是实力悬殊,割让汜水北段吧,又实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国河内郡正与大河南岸的韩国遥遥相对,东西横宽三百余里,纵然只割得南岸河滩的二十余里之地,东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归秦,非但韩国与赵国间的渡河大道被截断,而且还将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飞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国河内郡的汪洋大海之中;虽则秦国申明野王仍然是韩国城堡土地,可一块无法控制的飞地还不等于白送了秦国?

韩国迟疑不决,秦国竟不着急,蒙骜大军只虎视眈眈地压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战。魏国如芒刺在背,派出上大夫须贾做特使前来调停。王稽立即飞报范雎,范雎秘密回书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盛宴款待须贾,申明丞相张禄之意:秦国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韩国封堵而已,绝无灭韩之心;然则,若韩国拒绝割让,则秦军便要与韩国大臣结盟,共同拥立愿意割让渡口的新韩王。这一着使须贾大为惊讶——韩桓惠王唯魏国马首是瞻,有他在,魏国便无韩国隐患,在三晋中也才与赵国有说话分量,若秦国助力韩国贵胄元老拥立亲秦之新韩王,对魏国岂非城门之火?须贾连忙飞书回报丞相魏齐,三日之后魏齐紧急回书,命须贾力说韩王退让。

须贾领命,星夜奔赴新郑晋见韩王。将大势与来意一说,韩桓惠王顿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韩国本来有一班老贵胄盘踞封地,指斥韩桓惠王无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军,只怕是韩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若得秦国助力,老韩世族势必弑君另立,甚或秦军只要驻扎不动,只是授意,韩国也要大乱了……念及危局在即,韩桓惠王不再犹豫,立即派出密使与须贾赶赴秦军大营,第二日便订立了割让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来时,函谷关外直到白马津的六百余里河外渡口,全部成了秦国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驻扎了秦军大营。说是渡口,实际上是南北宽二十余里、东西长六百余里的大河南岸原属周韩两国的所有关隘要津。以攻韩陉为由公然出兵,最终兵不血刃地占领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为山东六国警觉,实在是远交近攻的一次大胜利。至此,范雎在秦国威望大增,在山东六国心目中成了威势赫赫的强秦权相。

上计,战国末期开始的考核官员政绩的制度:岁末由郡县守令将赋税、户口、垦田、钱谷收支等事项增减数目写于木券,呈送京城接受稽核。三年不上计,即三年不受考核。

陉地,战国中期韩地,汾水支流浍水下游地带,故城在今山西省曲沃县西北。

巩城,战国韩地,秦统一后设县,今河南巩县。

五 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风寒凉的时分,魏国特使须贾到了咸阳。

一进驿馆安置妥当,须贾立即拜会丞相张禄,三日连续去了六次,都吃了闭门羹。巍峨门楼下的护卫千长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进宫,便是丞相刚刚歇息。无论须贾如何拿出金币钱袋对千长笑脸周旋,千长都黑着脸不理不睬。过了六天还见不上丞相,须贾着急了。自从出使齐国“成功结盟”之后,须贾才具大得丞相魏齐赏识。这次成功调停秦韩战事后,须贾已经在魏国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誉,成了执掌魏国邦交的实职上大夫,只须再有一次邦交功勋,眼见可成封君领地的重臣了。须贾春风得意,自请出使秦国,重结秦魏之盟。秦国在六百里河外驻军后,魏安釐王与丞相魏齐顿时如芒刺在背,对前年轻率参与赵国发动的合纵抗秦大是懊悔,若能与秦国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须贾请命,魏齐立即大加褒奖。安釐王立即下书:须贾为王命全权特使,赐千金入秦修好。离开大梁那日,魏安釐王亲率百官到郊亭壮行,须贾风光得王侯一般,当场一番慷慨道:“臣与秦相张禄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约,甘愿受罚!”安釐王也是当场慨然许诺:“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约归来,万户之封也!”须贾看得清楚,一班与他资望相当的大夫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连日奔忙无果,须贾对当日大言深为懊悔了。

原本听得传闻,秦国特使王稽与秦相张禄交谊甚深,自己曾与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几日,襄助秦国拿下了韩国河外渡口,到了秦国,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须贾才公然大言自己与秦相张禄交厚,原不过是想借重秦国威势为自己早日封君开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尴尬?入秦路过河东郡,须贾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与他同行咸阳。可王稽坚决推辞,说秦国法度严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离职守,若获重罪岂非事与愿违?须贾无奈,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进了咸阳。眼见旬日之期,使节回报斡旋进展的第一道关口临近,自己却连丞相府还没进,更不要说晋见秦王了。秦国邦交法度:使节入秦,先见隶属丞相府的邦交官员“行人”,行人禀报开府丞相,而后排定使节行止日期。如今须贾非但进不得丞相府,连行人也不来驿馆交接,竟成了个无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须贾如何不大为烦恼?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丢给了王稽,剩余大宗是要献给秦相张禄的,又不能动。无奈之下,须贾鼓起勇气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阳的魏国商社走了一趟,压着商社捐了六百“义金”。然则,有了钱却送不出去,秦国吏员没有一个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币袋,两三日奔忙,一个金币也出不得手。

须贾当真是无计可施了,只有窝在驿馆苦思退路。一时想起当年那个范雎,几句话便能使齐国君臣肃然起敬,须贾不禁长吁一声,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难也?

“禀报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称故交,在厅外求见。”

须贾骤然一怔,故交?此地何来故交?想想左右无事,一挥手道:“领他进来。”

随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间,一个布衣单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走进了宽敞的正厅,一句话不说,只默默地盯着须贾上下打量。骤然之间一个激灵,须贾不禁脸色青白连连后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没死么?”一个踉跄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淡然一笑:“死里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须恐慌也?”

一阵愣怔,须贾心中突然一亮,扶着座案站了起来:“范叔!来,入座了。”转身高声吩咐,“来人,上茶,一席酒饭。”

驿馆之中原是方便,两盏热茶未罢,一席酒菜抬了进来。须贾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热快吃,不要饿着,吃了身子热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弃范雎寒素落魄,也算有进,我便消受了。”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身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显然是范雎逃入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身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色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侍女一怔,皱着眉头扇了扇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欢,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皱起了粗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交,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敢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

须贾高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一声比一声高。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勃勃,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是个强主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日一驾车,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说罢下车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禁大是惊讶,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色降临,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不禁大是振奋,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作响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高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作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禁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号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血,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厅中灯烛煌煌觥筹交错,居中高坐的玉冠华服者分明正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哄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厅?报上名来。”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贱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狗也?究是何物也?”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几罪?”

“拔须贾之狗发,不足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员们,范雎骤然正色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二也!你鼓人入厕,尿溺我身,令人发指,罪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贱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国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官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贱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自甘赎罪般高声应答。

范雎转身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身又道:“好,我回你一食。”

过得片时,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粗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吞着草料,两颊沾满了草屑豆渣,却又被强壮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头舔干净了草屑豆渣。在满堂哄笑中,须贾麻木地吃着,终于舔干净了粗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趴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交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交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哄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高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连夜出咸阳东去了。

一路上,须贾高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身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范雎生生教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色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法炮制教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抽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又给仇人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交出魏齐。

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强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须贾如此这般一说,安釐王大皱眉头。魏齐是安釐王叔父,虽则霸道武断且常有僭越之举,使安釐王很是不快。然而,魏齐毕竟又是撑持魏国的一根大柱,若将魏齐杀了,谁来撑持魏国?见魏王犹豫,须贾也不敢弄险进言,思忖一番告辞出宫,接着又去了丞相府。

魏齐正在与几个心腹夜饮谈笑,听说须贾到来,散了酒宴立即在书房与须贾密谈。须贾说,自己车马刚进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进了王宫。魏齐惊问缘故。须贾神秘兮兮地诉说了自己在秦国如何费力周旋,方才与秦王和张禄达成盟约的经过,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问,丞相可知,当今秦国丞相是何人?魏齐有些不悦,秦相张禄威压天下,何须明知故问?须贾压低声音变色道,不,是当年那个范雎!丞相可曾记得?魏齐脸色顿时发白。须贾更是绘声绘色地将自己在秦王宫如何见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齿提出要魏国交出魏齐的“故事”说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秦王倚重范雎,便将在下做了个传信使者放了回来,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头,便可秦魏修好,否则与赵国结盟瓜分魏国。魏齐听得惊心动魄,连忙问魏王何意?可有口风?须贾沮丧摇头道,魏王只说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齐顿时脸色大变,在书房焦躁转悠半日终是笑道,老夫平安无事,你去。须贾连番哽咽,说了一阵上天庇护丞相保重的话,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传出了一个惊人消息:丞相连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

须贾实在是憋不住满心欢畅,跑进后园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个时辰,又抹着眼泪进了王宫,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禀报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顿时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阵,末了问须贾,上大夫以为该当如何处置?须贾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务,当立即派一与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则魏国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当即下书命须贾暂署丞相府处置急务,应对秦国。须贾泪如泉涌,明誓一通,精神抖擞地入主了威势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后,秘密斥候急报大梁:丞相魏齐逃亡邯郸,住在平原君赵胜府邸。

代丞相须贾思忖一阵,立即派出快马特使飞报咸阳丞相府:魏齐得赵国平原君庇护,魏国无奈赵国,唯秦王丞相马首是瞻耳!没有几日,秦国特使随同魏使来到大梁,转达秦王口书:魏齐既已出逃,秦国不再追究魏国君臣;然则魏国须得承诺两事,方可与秦国结盟:其一,魏国不得再接纳魏齐;其二,魏国与赵国须得断绝邦交。魏安釐王召来须贾商议,须贾一力主张秦魏结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无计,不能摆脱秦国近在咫尺的军威,只好与秦国特使订立了秦魏修好盟约。

至此,赵国与一个渊源最为久远的传统盟邦分道扬镳了。

特使回到咸阳,秦昭王立即与范雎密商下一步对策。范雎说,平原君是赵国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颇蔺相如一班重臣更为坚实,只要将平原君威望势力削弱,赵国大有可图。秦昭王颇有疑虑,怕反而会激起赵国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摇头一笑,向秦昭王说了一个故事:

当年的郑国人,将没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将没有晾干的鼠肉,也叫做“朴”。有个周人揣着未干鼠肉路过郑人店铺,喊道:“谁人买朴?”郑人从店中走出道:“我想买,只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实。”掏出了布袋里的朴。郑人一看是老鼠肉,扭头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与平原君之事何干?范雎笑道,平原君自以为名动天下,妄自尊大,将赵武灵王灵位迁出太庙,贬黜到沙丘宫祭奠。武灵王赵雍乃绝世雄豪,赵人对平原君已经大有怨声了。只不过天下君王不明真相,还将平原君当做大贤栋梁敬重罢了。若君王有郑国商人之明,试“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立即派出特使向赵国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饮。

这时的赵国,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赵何已经死了,太子赵丹即位堪堪年余,这便是赵孝成王。赵丹虽不若其父有主见,聪敏睿智却是过之,眼见自己年轻不能震慑一班元老,便将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时恰有楚国名士虞子入赵,草鞋竹笠晋见赵丹,一番说辞大是不俗,力主赵国结盟三晋修好楚齐燕,以孤立秦国。赵丹大为欣赏,当即赐虞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次日赵丹与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见虞子,立封虞子为上卿,与蔺相如同领相权,位在蔺相如之上。从此,这虞子被赵人呼为虞卿,与平原君一起成为赵丹的两大支撑。蔺相如与老将廉颇的权力,渐渐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郸,赵国君臣犯难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国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赵国维系魏国的要害人物。魏齐正是魏国王族大臣中力主与赵国共进退的强权大臣。如今魏齐为秦国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国且与自己有深厚渊源的赵国,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纳?若交出魏齐,眼见魏国漂向秦国,分明对赵国有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齐平安,再寻机在魏国拥立新王,而后护送魏齐重回大梁执政,魏赵便还是三晋老盟。如此利害权衡,赵国自是不情愿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则如此一来,秦赵两国则会立即对峙起来,发生大战也未尝可知。赵国新君即位不到两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错综阻隔,骤然开战分明对赵国不利。如此权衡,则不能与秦国硬对硬僵持。更有为难处在于:秦国此举并非对赵国叫阵,而只是为丞相复仇;战国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复仇屡见不鲜,以魏齐当年对范雎之残忍凌辱,便是范雎亲率大军追杀魏齐,天下公议尚不足为奇,况乎与赵国商议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约,显然拒绝秦国会商交人,赵国分明失礼,届时秦国大军压境要胁迫赵国交人,列国无由为赵国说话,赵国又能如何?

蔺相如慷慨陈词,当先一句道:“邦交无定势,唯利害耳。赵国断不能将邦国命运,捆在赵魏结盟之战车上。”接着历数魏国之反复无常,末了力主将魏齐解送回魏国,将这个火炭团回给魏国,教魏国自己与秦国了账;赵国要强大,除了维持与秦国不发生大战,当不理睬列国龃龉,全力推行第二次变法。

谁知虞卿大不赞同。虞卿当年流走列国,魏安釐王嫌弃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齐却赏识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劝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书襄助自己执政。虞卿虽辞谢而去,却从此自认魏齐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济处也常到大梁魏齐府公然讨金,每次都是养息数月携带百金而去。今日魏齐逃赵,虞卿如何能赞同蔺相如将魏齐解送魏国?虞卿虽则不说国家利害,却将恩义必报的一番操守说得惊心动魄:“人言范雎一饭必偿,睚眦必报。今追魏齐,足见其恩怨分明也!秦为虎狼之国,君相犹能如此,何独我大赵无情无义也?魏齐友赵二十余年,一朝危难入赵,赵国不思保全,反屈从于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有何面目以大邦立于天下!”

反复争辩,莫衷一是,赵丹要平原君决断。反复思忖,平原君终是主张保全魏齐,决意应秦王之约赴咸阳周旋。

这年三月,平原君带着一百名武士门客与一千铁骑进入咸阳,受到了秦国君臣的盛大欢迎。所有铺排礼仪过后,秦昭王在咸阳宫偏殿与平原君小宴盘桓。饮得几爵,秦昭王笑道:“素闻平原君高义,本王敢有一请,不知君有否担待?”平原君心下一沉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赵胜自是量力而为也。”秦昭王道:“齐桓公得管仲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齐在君之家,请足下派使归赵,取魏齐人头交来咸阳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为,秦王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说得,只有请平原君长住秦国了。”平原君正色道:“贵而交友,为贱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为贫而相周济也。魏齐乃赵胜之友也,危难来投,纵在我府亦不能交出,况目下已经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晓魏齐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说,君且在咸阳盘桓几日,我自设法取魏齐人头,与君一睹也。”

当夜,秦昭王派出快马特使飞赴邯郸,呈给赵丹一封国书,声言赵国若不交出魏齐人头,非但要发兵攻赵,且要长期拘押平原君。赵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杀气腾腾,顿时大惊失色,平原君若不在,秦国攻赵如何支撑?一时不及细想,立即下令出动王宫禁军包围平原君府搜捕魏齐。偏是平原君走时有秘密叮嘱,总管家老闻得王宫发兵消息,立即从秘道放走了魏齐。魏齐孤身逃出平原君府,连夜来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赵国朝局,知道此时已经无法说动赵王,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仆役,只带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时分竟与魏齐在大雾弥漫中逃出了邯郸。出得邯郸四野茫茫,哪一国都不敢去,计议半日,最终还是乔装成商旅潜进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提出设法拜会信陵君,以平原君名义请信陵君致书楚国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护,便可在楚国高山大水中逍遥隐居了。魏齐立即赞同,虞卿当即秘密来到信陵君府请见。

此时的信陵君因与魏齐政见不合,早已经成了深居简出的高爵闲臣,骤闻虞卿来见,竟一时想不起虞卿何许人也,吩咐不见。时有魏国老名士侯嬴在侧,将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赞颂了一番,末了嘲讽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为惭愧,立即追出府门,却已经不见了虞卿。次日出城寻觅,斥候报说魏齐已经羞愤自杀,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时,赵国特使赶到了大梁,立即割下了魏齐人头,径直飞送咸阳。

秦昭王接到魏齐人头,亲自郊送平原君归赵。平原君满腹愤懑无处发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庆贺。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与范雎又秘密计议片时,白起连夜赶往蓝田大营去了。秦昭王见范雎似乎并无大快之意,笑问一句:“范叔啊,还有甚心事未了?说出来。”

“臣大仇已报,唯余一恩未了。”范雎见问,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两次救臣,臣却无以为报。”

“此乃本王之过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自是于国有功,何能不加封赏?范叔但说,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郑安平。在臣府做舍人。”

“应侯但说,此人从文从武?”

“郑安平原是武士,自然从武。”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郑安平晋军功五大夫爵!实职,着上将军白起安置,应侯以为如何?”

“范雎谢过我王!”追杀魏齐之时,范雎已在天下恢复了真名实姓,此时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今日快意之时,能否说说这郑安平当初是如何救你了?”

“当年之危,一言难尽也!”范雎一声感喟,不禁泪水盈眶,断断续续对秦昭王诉说了当年那段逃生经历——

郑安平将满身鲜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扛着走了。郑安平的家在大梁国人区的一条小巷深处,是一座破旧空阔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丛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旧木楼尚值得几个钱,除此一无长物。郑安平一进破院子立即随手关了大门,借着月光将血尿尸身扛进小木楼底层,轻轻平放在唯一的一张木榻上,开始了紧张的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拣来一堆干树枝生火煮水,又将一把锋利的短弯刀塞进沸腾的陶罐里,接着又从屋角一个砖洞中摸出一包草药,在一只小陶碗中捣成糊状,又从靠墙处搜寻出两块近二尺长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虽则一切就绪,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郑安平还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祷告一番,才开始咬着牙脱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弯刀刮掉浑身三十多处伤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药汁。伤口处置完毕,郑安平将两块木板夹于范雎两肋,用一幅白布从床下绕身而过,将范雎整个身子捆包固定在榻上,又抱来仅有的一床旧棉被盖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郑安平又赶紧用陶罐炖羊肉汤,炖得一个时辰,撬开范雎牙关,硬给他灌了一大碗肉汤……

三日之后,范雎终于醒了。一番感喟答谢,一番散漫对答,范雎才知道郑安平祖上曾是药农游医,自己在军中也偶然为弟兄们治些急伤,治他这等骇人重伤,实在是误打误撞。由于父母早亡家道穷困,郑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后来,郑安平在丞相府听到秦国特使来了,找驿馆武士帮忙,在不当值时悄悄驾着一条独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后来诸般事情。范雎入秦后,郑安平在丞相府听说秦国有了一个新大臣叫张禄,便以寻祖陵迁葬父母为名,辗转到秦国寻觅,恰遇刺客,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慨然一叹,“郑安平若再有功勋,便做大秦封君也是当得。本王何吝赏赐?”

范雎一番拜谢,次日与郑安平一起到了蓝田大营。白起正在中军幕府与几员大将密商大计,闻得应侯到来,立即亲自出迎。及至范雎将来意一说,白起将郑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为十万军之将。然则,郑安平尚未有领军阅历,可先在前军蒙骜将军帐下做司马,而后凭才具战功授职,应侯以为如何?”范雎原是以为秦王有书,白起自当立即任命郑安平为一军之将,不想白起如此处置,却也无话可说,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先做司马了。”见郑安平大皱眉头,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忧。秦军历来不窝军功。大战在即,你但立功,我立即授你将军实职。”

“谢过武安君!”得素来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抚,郑安平顿时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丝不快也烟消云散,进得幕府与白起秘密计议半日,暮色时分欲回咸阳。正在白起送出营门之时,一骑斥候快马飞到,禀报了一个紧急消息: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正在密谋带上党之地归赵。

范雎、白起大为惊讶,低声商议几句,立即一同起程,连夜赶回了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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